和那些贯穿华夏的澎湃江河相比,闽南一隅的漳江显得很不起眼。自漳州大峰山源起后,汇拢溪流而成的漳江开始了自己的浩荡奔流,可这趟旅程实在短促,仅仅流淌了六十多公里后,漳江水便在福建东山湾底的石矾塔旁直冲入海。
漳江口石矾塔(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但正是这样一条江流,却在近年间屡受关注。
2019年春,2头中华白海豚出现在石矾塔附近,此后的每年春夏时节,都能在这里见到它们游弋的身影。在此前面向公众的报道中,漳江口从未和中华白海豚产生过联系,“中华白海豚成双入对春游漳江口”的新闻便被视为当地生态改善的有力侧证广为宣传[1]。
新闻报道中的漳江口中华白海豚
(图片来源:央视新闻)
普通民众很容易将漳江口的中华白海豚理解为远来的新客:似乎是因为多年的生态保护努力让漳江口成为适合中华白海豚的新栖息地,吸引中华白海豚从别处迁来定居,而这似乎又预示着困扰中华白海豚恢复工作多年的栖息地萎缩、恶化、破碎化颓势正在改善,成双入对畅游漳江口的中华白海豚,正在迎来种群恢复的曙光。
然而,对濒危物种的保护必须建立在冷静理智的现状判断基础上,过于乐观或悲观的推断都可能让我们陷入误判。遗憾的是,漳江口的中华白海豚故事,正是一则令人唏嘘的误会。
东山湾内的中华白海豚(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被遗忘的“故人”
在十几年前,福建厦门湾和广东珠江口还是我国最广为人知的中华白海豚栖息地,但在这两者之间的东南沿海是否也还有中华白海豚分布却一直没有准确的答案。2010年,试图揭开谜团的学者启动了对该区域的系统调查,漳江口所在的福建东山湾和广东汕头、甲子、汕尾、马宫海域一起,被列为重点调查海域[2]。
之所以对这些区域的调查有所侧重,是因为此前多年的研究已经证实了中华白海豚和沿海河口之间的强烈联系[3]。河流冲刷入海的无机盐分为浮游生物生长提供了充沛营养,以此为生的饵料鱼类高度密集,让河口成为中华白海豚理想的栖息地。这种由营养关系驱动的栖息地偏好也体现在中华白海豚对水深的选择上:相比于深水区域,浅水中的鱼群更密集也更不易逃离,在这里捕食的效率更高[4],所以尽管各地的环境有所不同,但中华白海豚基本不会到水深超过20~30米的外海活动。
正是基于这种判断,拥有河口浅海条件的东山湾(漳江口)等地成为最可能仍有中华白海豚分布的潜在栖息地,它们在近海活跃的特性和鲜明的体色又很容易被渔民观察到。在2010年的调查初期,学者们通过对这些区域的近海渔民进行问卷调查就得到了肯定的答案——至少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这些区域还都生活着数量可观的中华白海豚,各地年过六旬的老渔民普遍都见过中华白海豚,不过,问卷调查也反映出各地中华白海豚种群不断萎缩的趋势,因为越是年轻的渔民对中华白海豚就越生疏,甲子、汕尾和马宫等地的渔民更是已经多年没有发现中华白海豚活动的踪迹,唯有汕头和东山湾的渔民给出了积极地反馈——这里仍有中华白海豚活动[2]。
当年8月,学者们对汕头和东山湾进行海上调查,很快在汕头证实了一个新的中华白海豚地方种群。然而东山湾的调查并不顺利,在使用截线抽样法对东山湾海域调查后,还是没能找到中华白海豚存在的确切证据。直到2011年8月19日,才终于在东山湾大霜岛附近海域发现了2头中华白海豚,次年7月底,又再次发现了2头中华白海豚[5]。
细心的读者应当已经发现,不管是2011~2012年的调查,还是近年的新闻报道里,东山湾的中华白海豚似乎总是以2头结伴的方式出现,那么这里到底有多少头中华白海豚?当年的2头中华白海豚又和今天“成双入对春游漳江口”的中华白海豚有什么关系呢?
“成双入对”的背后
在大多数野生动物保护工作中,识别动物个体并通过个体识别来准确统计某一区域的动物种群数量是极困难的事儿。
这一方面要求这种动物的活动区域不能太大,它们的活动方式也不能太隐蔽,否则我们就无法对整个种群进行全面观察;另一方面则要求这种动物的每个个体都有独属于自己的外观特征,否则我们就不能把它和其他个体区分开来。
比如在许多候鸟的研究中,科学家可以通过捕捉一部分鸟,给它们戴上不同颜色、也写有代码的环志、旗标,相当于赋予它一个独一无二的人工标记,但却不可能捕获标记所有的鸟类个体;还有的动物天生就带有独一无二的特征,比如每一只雪豹身上的条纹都像人类的指纹一样独一无二,但这种动物行踪诡秘,我们能用相机拍摄到的清晰雪豹影像并不多,能用这种条纹特征识别出来的雪豹个体自然也就很有限。
而回到中华白海豚身上,在早期的研究中,这两方面的困难是同时存在的。中华白海豚虽然没有毛发条纹,但其实也有个体间的区别,它们皮肤上的擦伤、刮痕、色素斑纹各有不同,背鳍的形状也有一定差异,但作为一种水生生物,我们以往很难观察到这些细微差别。不过随着高清晰度数码相机的普及,我们可以在中华白海豚浮出水面呼吸时拍摄其背部的高清照片,再结合擦伤、刮痕、背鳍形状等多个特征的分析,就可以完成对某一头中华白海豚的个体识别[6]。
通过背鳍形状、缺刻、皮肤上伤痕、斑点等特征,可以实现对中华白海豚个体的识别,拍摄者qin_huang@ inaturalist
中华白海豚的外观特征还可以给我们提供更多信息。虽然被称为“中华白海豚”,但中华白海豚的体色却并非是一成不变的白色。刚出生的中华白海豚幼崽体色纯灰,随着年龄增长会出现体色逐渐变白的变化,身上的斑点也随年龄增长逐渐出现又慢慢消退,这都为我们了解中华白海豚年龄结构提供了依据。
中华白海豚成体和幼崽
(图片来源:Marine Mammals of the World)
三头中华白海豚体色的差异表明它们处于不同的生命周期(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借助这些手段,我们逐渐洞悉了东山湾中华白海豚故事的全貌:近年来“春游漳江口”的白海豚,很可能就是2011年被发现的“故人”。漳江口红树林保护区的工作人员提供的信息再一次提供了佐证——在去年的采访中,他们明确提到“每年都是这两头”。
近年来活跃在东山湾的2头白海豚中,图中右侧的那头可以确认正是2011/2012年被发现的2头白海豚之一,左侧的那头的身份还需进一步研究确定。而结合当地渔民的目击报告,以及红树林保护区的多年报道,目前东山湾内活跃的白海豚很可能只剩这两头
在2010年的渔民问卷采访中,年迈的渔民还能回忆起年轻时目睹十几头中华白海豚共游的壮阔场景[2],然而如今,东山湾的中华白海豚已经在2头的规模上踌躇许久。通过和周边厦门、汕头等中华白海豚个体比对,也没有发现这两头中华白海豚和其他地方种群交流的证据。
这说明它们不仅没有恢复种群的迹象,甚至还在面临进一步衰减的尴尬——两头中华白海豚体色还呈现年龄上的差异,一头已然接近全白,另一头身上还有相对密集的斑点,显示出生命周期并不同步,即便它们都可以寿终正寝,其中的一头也必然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失去最后的依靠,它将不得不孤独地在故乡沉浮,最终默默地为这个地方种群的故事划上句号。“成双入对”的它们更是在故土艰难地相依,期待看到曙光的我们,很可能正在见证这个地方种群的余晖。
令人遗憾的是,这样的余晖不仅曾多次上演,时至今日,也不止笼罩在东山湾。
汕头中华白海豚地方种群已经有明显的“老龄化”趋势,在被确认后至今共诞下3头幼崽但无一存活,整个种群也随着年迈海豚的死亡萎缩了35%,目前仅剩13头[7];厦门的中华白海豚调查工作十分密集,理论上已经做到了对当地种群个体识别的全覆盖,但近年可以识别出的种群规模分别为2010年-2015年的64头,2015年的58头[8],2018-2019年的54头[9],这与部分媒体所宣传的“种群数量稳定并逐步提升[10]”“增加到80多头[11]”颇有出入(与厦门湾毗邻的金门海域是厦门中华白海豚种群的边缘栖息地,2022年“台湾海洋委员会海洋保育署”发布的金门海域调查报告也从侧面验证了这一地方种群的数量下降——34次海上调查仅目击3群次、5头非婴幼年个体,目击率从2009-2011年的40%下降到31%);而哪怕是生活在珠江口的大种群,其种群数量也正在以每年约2.46%的速度下降。放眼全球,这一物种的下降趋势已经无法忽视。
中华白海豚台湾亚种,拍摄者tzulunhung@ inaturalist
中华白海豚到底怎么了?
当我们讨论身处困境的濒危物种时,经常会提到人类的不合理利用(无论是非法盗猎,还是过度捕捞)和栖息地破坏对物种存续的威胁。对于闽越地区的中华白海豚,前者几乎是不存在的,福建当地的妈祖崇拜令民众将中华白海豚视为妈祖的坐骑,也是承载好运的神兽;广东部分沿海地区虽然将中华白海豚视为招致风暴的“乌忌白忌”,但忌惮之情也足以打消渔民对它们的刻意伤害。
然而栖息地破坏的影响却因为中华白海豚对河口近岸的偏好而被放大。
东南沿海是我国人口最密集、经济最活跃的地区,中华白海豚钟爱的近海河口又是渔业、航运和涉海工程等人类活动高发区,在东山湾内,这样的活动已经十分剧烈:东山湾的圈海围囤至少可以追溯到清朝兴建的杜浔盐场,近年来的经济发展需求又催生了新的填海需求,填海不仅直接改变了湾内水域面积和水体交换规律,伴随它而来的海运航线、防浪堤坝、桥梁也强化了对东山湾不同区域的分割。湾内优渥的水营养环境不仅吸引了中华白海豚,也为发展水产养殖提供了条件,但蓬勃发展的网箱养殖业无疑又进一步挤占了湾内海域空间[12]。
东山湾全貌,由于剧烈的人类活动挤压,目前东山湾内的2头中华白海豚大部分时间仅能在白色虚线部分内辗转(图片来源:@天地图)
此外,工业污水、海上溢油风险和生活废水亦会影响湾内水质,东山湾肚大口小的地形加剧了风险,考虑到河流的搬运作用,河口的污染来源会更复杂——漳江上游农业发达,十几年前用来杀灭红蜘蛛的三氯杀螨醇(DCF)就曾被雨水冲刷随江水而下,导致漳江口水体中检测出滴滴涕残留[13],今天的DCF农药已经禁用,但类似的工农业和生活污水依然在以类似的方式从上游影响着海湾生态[14]。
东山湾和漳江流域没有大城市,人类活动的干扰在我国中华白海豚栖息地里并不是最剧烈的,在其他区域的影响更为明显:在厦门,中华白海豚以厦门湾为界分为东西部两个社群,东部社群受到一系列桥梁、填海工程影响,分布区域已经逐渐脱离原本设定的保护区核心范围,不断向泉州方向退却;在珠江口,繁忙的航运和涉海工程也改变了中华白海豚对栖息地的利用模式,其西部海域正在推动的一项海上风电项目,也正处在中华白海豚高频活动区域;在北部湾,蓬勃发展的港口群、渔业活动和不规范的快艇观豚也在给中华白海豚产生威胁。
面对这些剧变,中华白海豚只能默默承受。
游弋在渔网旁的中华白海豚,酷渔滥捕不仅影响中华白海豚食物来源,废弃渔网缠绕或误捕也会给中华白海豚产生直接伤害,拍摄者gomenwl@ inaturalist
农业农村部2017年发布的《中华白海豚保护行动计划》里,开门见山地指出了中华白海豚面临的栖息地不断萎缩、水域污染加剧、遗传多样性较低等严峻威胁。此后一系列保护区的设立,清退违法用海、治理海水污染的措施不断落地,反映出人们保护中华白海豚的努力。
但时至今日,中华白海豚的生存难题还没有完全破解。这提示我们必须更冷静地看待中华白海豚保护工作的现状——既不否认成绩,更不能忽视问题,因为在任何时候,承认问题的存在都是解决问题最关键的一步。
让我们把目光回到文本的主角身上,东山湾的2头中华白海豚还有机会迎来转机吗?
《中华白海豚保护行动计划》曾把建立迁地保护体系列为中远期保护目标之一,最终实现“就地保护为主,迁地保护为辅”的保护方式。然而理性分析东山湾就地保护的现状和未来的发展规划,寄希望于湾内环境快速彻底改善似乎希望不大;而通过迁地保护实现鲸豚动物种群恢复的成功经验也很匮乏——2017年墨西哥曾试图以迁地保护方式挽救濒临灭绝的加湾鼠海豚(Phocoena sinus),但被捕获的2头加湾鼠海豚相继出现应激反应,其中一头雌性因此死亡,另一头不得不重新放归;我国在近年也推动长江江豚迁入海洋馆进行保护,但2020年迁入上海海昌海洋馆的4头江豚已死亡2头。东山湾中华白海豚仅有2头个体,在缺乏足够经验积累的前提下开展迁地保护,容错空间势必被压到极限,稍有不慎就会加速它们消逝。对这样的地方小种群而言,目前的颓势可能已经无法扭转。
这让我们更有必要讲述它们的故事。希望在多年以后,还有人记得它们曾经来过,也不愿离去。
参考资料:
[1]出双入对!中华白海豚来漳江口“春游”了[EB/OL].新闻直播间.2021.2.23
[2] 王先艳,妙星,吴福星,等.厦门至珠江口间沿岸海域中华白海豚分布的调查研究[J].应用海洋学学报, 2012, 031(002):225-230.
[3] 王新星,陈涛,李敏,et al.珠江西部河口中华白海豚分布与环境因子的关系[J].生态学报, 2018, 38(3):11.DOI:10.5846/stxb201612222647.
[4] Parra G J , Corkeron P J , Marsh H .The Indo-Pacific Humpback Dolphin, Sousa chinensis (Osbeck, 1765), in Australian Waters: A Summary of Current Knowledge[J].Aquatic Mammals, 2004, 30(1):10.DOI:10.1578/AM.30.1.2004.197.
[5] 吴福星.福建沿海中华白海豚的分布与种群数量调查[D].山东大学,2013.DOI:10.7666/d.Y2327179.
[6] 曾千慧.江门水域中华白海豚空间利用,社群动态及繁殖生态的研究[D].山东大学.
[7] 中华白海豚:如果注定灭绝,为什么还要保护?[EB/OL].中外对话.2023.8.18
[8] Zeng Q , Lin W , Dai Y ,et al.Modeling demographic parameters of an edge-of-range population of Indo-Pacific humpback dolphin in Xiamen Bay, China[J].Regional Studies in Marine Science, 2020, 40:101462.DOI:10.1016/j.rsma.2020.101462.
[9] 钟铭鼎.厦门湾中华白海豚种群生态学研究[D].自然资源部第三海洋研究所.
[10] 我市海洋环境持续改善 厦门海域白海豚种群数量逐年增长[EB/OL].台海网.2022.5.9
[11] 从筼筜湖蝶变到中华白海豚频现,厦门治水做对了什么?[EB/OL].澎湃新闻.2024.3.21
[12] 魏姗姗.东山湾主要生态风险源识别的研究[J].渔业研究, 2019,41(2):9.DOI:CNKI:SUN:FJSC.0.2019-02-007.
[13] 罗冬莲.福建漳江口水环境中滴滴涕(DDTs)的分布与溯源[J].应用生态学报, 2014, 25(12):9.DOI:CNKI:SUN:YYSB.0.2014-12-038.
[14] 陈梅,宋豫秦,秦大公,等.海洋污染对中华白海豚栖息地选择的影响研究[J].北京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 2017, 53(6):13.DOI:10.13209/j.0479-8023.2017.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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